这个世界分为三层。
第一层，也就是肉眼可以轻而易举地看见的，便是最光鲜亮丽的那层，鸡鸭鱼肉，珠光宝气。
第二层，也就是你我都居住的这一层，人数众多，家有存款，衣食无忧。
第三层，他们是被人认为的毒瘤，没有住所，没有工作，没有地位。捡垃圾，靠乞讨，是他们生存下去的唯一手段。
小灿十五岁的时候，很不幸的成为了第三层世界的人。
他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出去打工了，于是便和奶奶相依为命。小灿对父母没什么印象，因为太长时间没有见面的缘故，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还有父母的孩子，单单就这样活着，过着，和其他的小孩子一样，没什么不正常。他觉得，没有父母，也没什么不妥，反正他有奶奶就够了。
直到十二岁那年，奶奶大病卧床，即使小灿小心翼翼地看护着，但不久奶奶还是撒手人寰。小灿记得那天晚上雷声滚滚，大雨也不嫌累，哗哗的下了一天。
奶奶走的时候，那个自称是小灿妈妈的女人回来了。她穿的裙子很鲜很亮，还有一双跟像钉子一样细的高跟鞋。她看着只有十二岁的小灿，摇摇头
小灿不看女人，也不和女人说话，就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木棺材，幻想奶奶突然从棺材里坐起来，蹒跚着步子，走到他身旁揽他入怀，笑着对他说，走，奶奶的孙儿，回家吃饭。
幻想终归是幻想。
他守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大伯和小叔也一直因为奶奶的下葬费闹的不可开交，小灿就想，如果有一天我有钱了，就回家给奶奶修一座漂亮的坟，里面会有金子，这样奶奶就不会在地底下因为没钱受人欺负了。
第三天，奶奶终于下葬了。因为大伯小叔都不愿意多拿钱，奶奶以后的家，也只是堆得不平整的尖尖的土坟，仅此而已。那是小灿第一次哭，不出声不擦泪，就只是觉得心里难受的要死。自从记事起，他似乎就从未掉过泪，因为奶奶告诉他，男子汉不能随便流眼泪。他总会天真的望着奶奶，奶奶奶奶，我是男子汉，我不哭，等我以后挣大钱了，就给你买大房子花衣服。奶奶笑笑，即使银发苍苍满脸皱纹，小灿也总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笑。
妈妈甚至不愿意和小灿打招呼就离开了。小婶子把小灿接了去，一路上嘟嘟囔囔说你妈真是没良心，就给了我那么点儿钱，够吃多长时间？你爹真是没眼色，死那么早！我真是命苦啊，嫁到你们这一大家子，啥都没有，老婆子死了还得置备后事……
小灿在背后一直斜着眼瞪他，恨不得朝他那肥滚滚的屁股上跺两脚。没钱没钱，那你咋吃的跟猪一样？！他想，朝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小灿的生活可想而知。小叔爱喝酒，喝完酒后就耍酒疯站在门口破口大骂，骂天骂地骂大伯，越骂越起劲，还骂小婶娘家人，小婶听怒了就和他撕打起来，在牛马拉过粪的地上打滚。小灿也不少挨打，谁有气都往他身上撒。村儿里的小孩像他这个年龄，都进了学堂，而他却一趟一趟的往家里背柴，在他稚嫩的肩膀上留下的血痕，早就深深地烙在他的心头。
村里有个叫丫头的女娃，挺喜欢小灿。丫头比小灿小两年，因为是女娃，力气小，小灿总是帮她背柴放牛，丫头说，灿哥，等大了你就娶俺吧，俺愿意给你当媳妇儿。小灿打趣道，我没钱啊。丫头说俺不要钱，只要你爱俺就行了。爱这个字，第一次出现在小灿的生命里。
小婶见到小灿和丫头在一起，就来气开骂，小婊子，这小就会勾引男娃，你也不瞅瞅你啥样，灿娃，你离她远点，家里活儿都干不完还装好人，你缺心眼儿咋？
小灿不说话，拉着丫头就跑，跑累了就躺在地上看云，闭着眼等待着回家一场暴风骤雨。
走的那年小灿十五岁。他不愿意一辈子留在村子里，他想上大城市看看。没有人知道他要逃跑，除了丫头。那天晚上星星很亮很亮，像丫头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灿哥，你走了可别忘了俺，俺等你回来。小灿没有说话，只是把丫头搂在怀里，多年以后在监狱里，他突然记起丫头，有着淡淡青草味儿的女孩。
小灿坐了两天的火车，到了苏州。真是个好地方，有水泥大马路，路两边有草坪，还有喷着黑气的车，和穿的很少的漂亮女娃。小灿不知道这是哪里该去哪里，他站在大街上，手足无措。眼睛一闪，他看见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像极了奶奶离世时那个说是他妈妈的女人，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鬼使神差的跟着她。
女人停下了，他也停下。女人往下拽拽她扎眼的裙子，蹬着高跟鞋扭着屁股进了一家休闲屋。小灿认字不多，他也不知道这是啥地方，他也从未见过这么多女人，站在屋外搔首弄姿。喂，你是谁？小灿缓过神，见一个大概十六七岁的长头发的女娃叫他。
小灿脸红了，低着头不说话。女娃笑笑，看着他。小灿虽说是乡下人，但长相的确不赖，粗眉长眼，高鼻子小嘴，笑起来眼睛像一条浓黑的长线，换换衣裳还真像哪个大明星。
可惜他不知道。女娃什么也没说就拉他进了休闲屋。小灿第一次见那么漂亮的房子，不是家里的板床破桌泥地，连地板睡着都比家里的床舒服。
我叫小丽，在一中读初三。叫小丽的女娃说。小灿看看她，觉得她就像一个公主，高高在上。我叫小灿。小灿说。小丽咯咯的笑起来，问他你喜欢我吗？小灿抬起眼皮，点点头，又摇摇头。小丽笑的更厉害了，我喜欢你。说罢，她就把外套脱了，露出来她浅白浅白的背心，隐隐约约还有像肉一样的颜色。小灿脸又红了，头更低了。小丽靠近小灿，嘴唇贴着他的脸，舌头搅的他心慌意乱。小丽的手正要揽着他脖子的时候，屋外突然闹哄哄的，糟了，警察来了。
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灿就被警察抓走了。小灿怕的浑身哆嗦，面对警察的盘问小灿什么也不敢说，小丽倒很淡定，好像是这里的长客。不一会进了一屋子西装革履的人，他们跟警察说了几句，警察一个个满脸堆笑。他们带走小丽的同时还狠狠的踹了小灿一脚，愤愤的说这乡下小子还想泡小姐，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小灿只感觉肚子绞了一样疼，便不省人事。
小灿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冷风刺骨，臭味铺天盖地的袭来，他蜷紧了身子，突然想起了奶奶，想起了家，想起了丫头，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觉得脸上热热的，嘴里苦苦的。
一个捡垃圾的老头看见了他。娃娃，你哪里的？老头问。小灿看了他一眼，漂亮的眼睛里充满敌意。老头叹了一口气，给了他一个硬了的馒头。
老头走了以后，小灿狼吞虎咽泪流满面。小灿不愿乞讨，有手有脚的，他想找份工作。工地里搬砖的活儿累，但是至少要求不高，童工也敢使。小灿在工地卖力干了一天，晚上却没抢到饭。个儿小劲儿小，没办法。
没人可怜他，没人心疼他，谁让他什么都没有。小灿心里想，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呢？
小灿搬了一个星期的砖，虽然瘦了十来斤，但也挣了点钱。他寻思着干点买卖。之前奶奶在世的时候，他们家就是做生意的，卖杂货，小灿也聪明，总能忽悠着小伙伴去买他家东西，再加上他挺能混，小伙伴们也都跟着他。
小灿想起了小丽。他听搬砖的伙计说过那叫休闲屋，就是小黄屋，都是些有钱人玩游戏的地方，说着他们都笑的很猥琐，嘴里还不干不净的说一些不中听的话。他们对小灿说，小子，咱这包工头，经常去那种地方玩，只找学生妹子。有的有钱人的大小姐也去那儿，图个啥？爽呗。小灿问，现在干啥最赚钱？伙计吸了口烟，露出满口黄牙，说，最赚钱？我认识一个人，卖毒品卖发了。小灿又问，啥是毒品？伙计说，那是好东西，那是上等人的东西。
小灿之后做过饭店服务员也捡过垃圾，住最破的房子，最差的是露宿在街头的垃圾堆旁，那个时候他还经常被乞丐狠揍，话说是因为他抢了他们的地盘。对这个表面风光亮丽的苏州，他似乎也开始适应，开始适应这里弱肉强食的生活。
即使身体的痛楚如针插骨髓，但他也从未掉过泪。有一天，他想，我一定会挣大钱，我要让你们都舔我的脚。
有时落在他头上的，也不一定是馅饼。
两年的时光流逝了。十七岁的小灿长高了，也变得更帅了。两年的寄人篱下奔波忙碌也使得他有了点小小的存款，他准备做买卖。小灿攥着手里的几千块钱，想，在挣的多点，这样回去可以给奶奶修一个漂亮的家，让丫头搬到城里来，让她过上好日子。
小灿找到了之前和他一起搬砖的那个伙计。伙计仍旧在搬砖，晒的跟炭头一样，小灿觉得他懂的很多，他都知道上等人的东西，比如说那个挺赚钱的毒品。
伙计说，你想做买卖？小灿点点头。伙计摇摇头，你这钱，连个房租都交不起，还做什么买卖？小灿睁着他那双凤眼，摇摇头。伙计猛抽口烟，缓缓吐出一个淡淡的白圈，眯着眼咧嘴笑起来，走，我带你去一个能挣钱的好地方。
他们到了赌场。场子里乌烟瘴气，嚷嚷闹闹，几个光着膀子的胖男人嘴里骂骂咧咧的，场子里偶尔还飘来一阵淡淡的腥臭味。这是哪？小灿问。这地儿叫赌场子，看见没有，他们可以一夜暴富。伙计回答，但他没有告诉小灿，这里也可以让人轻而易举的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小灿从之前的乞丐嘴里听说过这个地方，是个能发财的地方。
小灿半信半疑。伙计领着他到了桌前，小灿看到桌子上放了一叠子红钞，有好几千。小灿就这样亲眼看着那个上了年纪秃顶的男人笑的流着口水把那笔钱揽在怀里，小眼睛闪闪发亮。伙计问小灿，有钱没？小灿摇摇头。伙计叹了口气，下个月工资发的时候再来吧。小灿没理会伙计，仔细地观察场子，他总感觉这里隐藏着巨大的商机。
小灿见到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在交头接耳，然后其中一个人递给另一个人一小袋白粉，他的报酬则是厚厚一匝钱。小灿想，那个就是毒品吧。他在垃圾堆旁见过一个人把它吸到鼻子里。
从小缺乏关爱，过早地体验到这个社会的残忍无情，但他还是得活下去，而且要比别人过得都好。他想，这是他唯一的出路。
小灿蹑手蹑脚地跟着那个卖毒品的男人。男人问，你干什么？小灿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更单薄凄凉。小灿说，我想跟着你做大生意。男人警觉起来。小灿慢慢走近他，男人看清了小灿的长相，厘米的身高，身材清瘦，但稚气未脱的小脸怎么也不会让人对他产生敌意。
小灿的生命就此改变了。
落在他头上的不是馅饼，而是巨石。直到后来他被这块巨石压的喘不过气的时候，才发现怎么也搬不开了。
小灿把身上的钱平分给了男人。小灿是个聪明的孩子，他递给男人钱的时候没有说话，只是用他独有的忧伤复杂的眼神盯着他，男人明白他的意思。小灿想说，我可以帮你挣钱，现在咱俩在一条绳上，因为我看见了你做的事，所以你不能拒绝也没有选择，除非你把我杀了，但现在你杀不了我。
小灿跟着男人，搞起了买卖。他认识了很多社会上的人，经常跟他们一起打架贩毒，加之小灿对他们丝毫不吝啬，仅仅一年之后，小灿就有了自己的实力。
其实小灿还算是以前的小灿，比如他会施舍给乞丐很多钱，因为他记得一个老乞丐曾经给过他一个馒头，比如说他也会冒着被讹诈的风险去扶摔倒在路上的老人，因为他记得他还有奶奶，在比如说他和兄弟们去嫖娼的时候却总是只付钱坐在房间里独自伤神也不碰女人，因为他记得多年前有一个女孩还在等他。所有的女孩子都是希望自己的躯体是白色的，但很多时候她们没有办法去选择。小灿说。
小灿开了一家酒吧，他感觉酒吧里面蕴藏着巨大的商机。店面刚开张他就亲自拿着昂贵的礼品去“探望”公安局局长，听说他和市长很要好。局长这一家子看着这个十九岁的少年，干净帅气，谈吐优雅，也是很喜欢。等小灿走后，局长的小女儿从花束里却无意间掏出了一张金色的信用卡，上面写着一串数字。
小灿有恃无恐。
他的名气很快传遍大江南北。苏州最大的酒吧老板，年轻帅气，心地善良，经常捐款给各地的养老院。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总愿意让人看见自己最绰约的风姿，尽管背后是多么凌乱肮脏，人们也只愿意看到表面上的风光无限，却故意忽略阴暗潮湿。谁会在意这个现在只有二十出头的青年当年是靠什么平步青云的。
毒品销售的巨额利润彻底刺激了小灿的神经。他早已不满足只在当地经营买卖，于是他走向了全国乃至国门。他通过发达的人脉网络结识了从事世界性的恐怖买卖的头子。头子认为小灿是可塑之才也就把他留了下来，为了表示忠心，小灿把他经营的一半的财产转移到了头子的名下，他说，所有想得到的东西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但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金钱？权利？名望？他已经都有了。人的贪欲是无止境的，就像太平洋里的水，深沉忧郁的背后却有惊人的爆发力。如果有一天太平洋突然波涛汹涌一跃万丈，会是怎样的后果。
小灿的最最深处还是以前的小灿。他爱自己的奶奶，也会时不时想起那个曾经顺应要嫁给他的眼睛像星星一样的女孩，只不过他忘记了她的名字记不起她的模样罢了。
由于小灿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他在苏州的实力一直都是居高不下，酒吧查封又经营，这样一直反复，因为他和市长有过金钱之缘。村里的人听说小灿的事迹，年轻男女都一拥而上到了苏州，说是小灿的亲戚，小叔家的门槛也快被踏破了，收的礼把狗屋都填满了，每次小叔都会向村民炫耀他们家的小灿有多好多懂事，可能把之前怎样殴打辱骂小灿的事忘了吧。两口子梦见小灿衣锦还乡给了他们一大笔钱，还有一座小洋楼。
小灿听说一个自称是他妈妈的女人一直找他。他说，我没有妈妈，我只有奶奶。后来小灿想了想，丢给小弟两袋钱，说红色的给女人，那一袋就是你的跑腿费，钱要送到手，如果你独吞了，我就一枪毙了你。小弟呆了呆，说了很多拍马屁的话捂着袋子就匆匆离开了。那个红色的袋子，奶奶说是他妈妈用过的，小灿只不过想让女人知道，物归原主，两不相欠。
很多时候会发现，你处境窘迫时那个好好在世的七大姑突然死了，飞黄腾达时你死了十几年的八大姨也就活了。
爱这个字第一次出现在小灿的生命里是在他十三岁的时候。那是丫头对他说的。现在，二十三岁的小灿好像明白了什么叫爱。他爱上了一个叫妮妮的大四学生。
小灿是在他和小弟们经常光顾的夜总会门外遇见妮妮的，当时他正和一个小姐亲热，妮妮却跌跌撞撞进入他的视线。没有女人们的浓妆艳抹，漂亮的小脸上镶着一双浅褐色的眼睛，高鼻子长睫毛，还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干净素颜的模样写着单纯，水汪汪的大眼睛里载着的无辜让小灿没法不动心。。
妮妮慌张的携着本子从他身边掠过，留给了小灿一个清瘦窈窕的背影。小灿开始打听她，每天晚上都到她的学校门口，呆呆的站在那里。小灿第一次感觉自己是如此的肮脏，他是坏人，他想。妮妮在他心目中，是女神，干净，可望不可即。
直到有一天，妮妮主动跟他讲话，你为什么总是跟着我？小灿说，我想跟着你。说着，眯着他的凤眼，笑起来。
两人这样认识了。妮妮喜欢看月亮，他们坐在车顶上，肩并肩望着天空。妮妮说，所有的灵魂，都会被月华所照亮，所有的灵魂都需要光明。小灿看着她，妮妮长睫毛上挂着的月光，是他这一生都无法忘怀的，最美丽的景色。你呢？你被光明照亮了吗？妮妮问。小灿勾起嘴角笑着，他说，光明是不是已经放弃了我呢？妮妮回答，不会的，它不会放弃任何人的，不管是之前有多么的黑暗，现在回头，还是可以拥抱光明。她眼神中的坚定不移，小灿明白。可是如果那个人没法回头了呢？小灿问，有很多人是没法选择的，对吧？他们只有服从，才能生存。
妮妮闭眼不语。小灿揽她入怀，妮妮深呼一口气，说，我感觉到了，跳动的心脏，是不会屈服的。你能感觉到吗？月光照亮了你的血液，它们希望你回去，做自己的主人，所谓的命运，丢掉就可以了。小灿轻轻吻了她的额头，他记起若干年前那个偏僻荒凉的小山村，那个矮矮的尖尖的小坟头，还有那个承诺过要嫁给他的，小丫头。
清明节姗姗来迟。小灿决定回到村子里，他想看看奶奶。在他身边的，自然还有妮妮。
八年后，村子里依旧偏僻荒凉，只是多了几个坟头，也多了几张朝气蓬勃的小脸。村民们突然变得好客起来，跟着小灿的车从村头到村尾。小叔小婶慌慌忙忙的连饭都没有吃，便一路小跑迎接小灿。
时光在村子里留下了好认的痕迹。小叔小婶头发也白了一大半，皱纹在他们的脸上安了家。没有激动，没有怨恨，只是淡淡的，从小灿的心头升起一丝雾气。能怎么样呢？这么多年过去了，能忘的小灿也都努力去忘记，不能忘的，小灿也只是努力的压制住自己的眼泪。
小叔旁边的年轻人谄媚的笑着叫了声堂哥，堂嫂。妮妮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依旧优雅的微笑。小灿礼貌性的点点头，看了看年轻人身边的那对儿女，扑闪着的大眼睛，让小灿想起了一个人。
小灿对妮妮说，我想去看看奶奶。妮妮跟着他去了。小叔小婶让年轻人跟着去，小灿说不必了。一路上小灿绘声绘色的向妮妮讲起了他小时候的事，妮妮第一次看见小灿可以笑的那么阳光，她也很高兴，看来，人只有在家里，才能笑的那么大声。
奶奶的坟头很漂亮，有雕刻精致的石碑，还有铁栅栏和两棵枝叶繁茂的大松树。我十九岁的时候就把奶奶的坟重新修了一遍，奶奶生前没有享福，我想让她死后能享福。小灿说。
小灿流泪了。这个不管再苦再累都死活不肯掉泪的男孩，在奶奶的坟前哭了。妮妮说，小灿，这个才是你对吧。想哭就哭吧，憋着难受。
回去的时候，妮妮的外套湿了一大片，小灿的白色衬衫，也有眼泪染过的痕迹。
小叔家放着两张黑白照，一张是奶奶的，另一张，是一个年轻女人的。
小灿盯着那个年轻女人的照片盯了很久。小叔不经意的说，这个是孩儿他妈，丫头，你记得把，就是那个小时候经常给你一起的那个丫头。小灿如梦初醒，问，丫头怎么了？
小叔吸了一口烟，说，丫头去年被淹死了。放羊的时候遇上了大暴雨，河里涨了大水，一头羊羔子跟母羊走失了，她就去找，不小心滑到水里淹死了。这丫头也就是死脑筋，说出来可别笑话，这丫头说小灿你会回来娶她的，死活不肯嫁，最后被他爹打的半死，唉，真是命苦……留下了这俩娃子……这几年你娘回来过，想找你，可是我们也不知道你在哪。唉，你娘啊，成了一个大官包养的情妇……
小灿抬头看看天花板，眼里雾蒙蒙的。他看看小叔身边的两个小娃子，一男一女，尤其是女娃子的眼睛，像极了八年前那个可爱的小丫头。小灿抿起嘴角轻笑，女娃子看了看，也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小灿问。二丫。二丫回答。你哥哥呢？小灿又问。我哥哥叫大蛋。二丫回答。小灿把二丫抱在自己的怀里，问她，你想不想你娘？二丫回答说想，想死了，爹说娘不要俺们了，但娘对俺和俺哥那么好，不会不要俺们的。大伯，你认识俺娘不？小灿笑笑，认识，你娘很好，和你一样可爱。二丫说，大伯，俺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给俺爹说，不然他又要打俺。小灿点点头。二丫说，俺娘说了，大伯人可好了，长的又好看，俺娘还说了，以后俺嫁人了，就要嫁给大伯这样的。说罢，二丫笑了，小灿也跟着笑，笑着笑着他的眼泪就出来了。
次日天还没亮，小灿就带着妮妮离开了，只留下了一个塑料袋的钱，还有一封信，上面写，让孩子上学，我还会回来的。
妮妮问，那个丫头，就是你给我提起的那个女孩儿吗？小灿点点头。为什么你不回来娶她呢？妮妮又问。小灿闭上眼睛，早晨的阳光撒在他脸上，格外的美丽。小灿说，当我回头的时候，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而我，也不是以前她喜欢的那个小灿了。现在的小灿，也已经有妮妮了。我们都不是以前的那个自己了。
为什么不能做以前的小灿呢？
走过的路再走回来，又会改变什么呢？代价太大，我无法承受。
七月份的时候，小灿和妮妮举行了婚礼。婚礼很简单，因为妮妮说她不喜欢太热闹的地方。参加婚礼的人也不多，妮妮的家人只有几个，因为她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丫头死的那年，妮妮的母亲也因为心脏病离世了，而她的父亲，始终都没有出现过，她的父亲，因为抢劫被判刑了。
小灿说，妮妮是世界上最美的新娘。她不仅漂亮，还可以为他带来光明，光明是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的。
作为具有很大影响力的毒枭头子，东窗事发后怎么能脱得了干系？头子得知消息之后立刻让小灿和他一起逃难到欧洲，等风声过了之后再回来。小灿拒绝了，他说，老大，你可以做到抛弃一切，但我不能，我怎么会丢下妮妮呢？她现在已经怀孕了，我不想让她，还有我的孩子，活在我是个逃犯的阴影下。
老大说，不管你走不走，你的老婆和孩子也都是活在阴影下。你进去了，她们该怎么办？
小灿说，至少我能离她近一点，至少我还可以抬头看见阳光。我的存款够妮妮生活一辈子了，她的安全也有人负责，兴许她还可以遇到一个比我好的人。走吧，我不认识你，我什么都不知道，从现在开始，你不是我老大。
老大看看他，摇摇头。
妮妮说，去自首吧小灿，不管多久，我都愿意等，我会告诉我们的孩子，他的爸爸是个好人，能撑得起整片天空。小灿，我会一直在苏州，等你回来。
小灿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的话，或许我不会在一个人出去打拼，也不会放纵贪念，也就不会遇见你，这样我们谁都不认识谁，你也不会为我受那么多苦，我也不会有那麽多的牵挂，丫头或许也不会死。
警察带走小灿的那天，大雨也不嫌累，哗哗的下了一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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